红

红爱上了他，一个到她家果园收苹果收梨子的男人。他不像其他男人，收果子的时候胡子拉碴，头发乱蓬蓬，底子磨得漏洞的拖鞋，一开口嗷嗷叫。他永远是干干净净的，不管是运动鞋还是皮鞋，从没有泥巴沾着，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真正到果园转悠。他戴着眼镜，皮肤也不黑，说话也不够文明，但是很爽快，她爸拿出的样果被他扫了一眼，就谈价格。三两分钟，就敲定了。

一开始的时候，红远远地看着他，细细地打量着他。他要是不做这么辛苦的谋生，应该多么温柔儒雅。红设想着他做厨师，做律师，做理发师，甚至还想到他做老师，都是极其美好的。当然，他现在是辛苦的小老板，也是很好的。他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，还不到三十岁吧！红干活累了，便躺在苹果树下，头枕在胳膊上，望着高远的蓝天，云朵轻盈地舞蹈，果香浸润着她，她闭上眼睛做一个个甜蜜的梦。

慢慢地，红借故送果子总到果园门口。他们慢慢熟悉了，他喊她小妹。红一听，浑身就酥了。没有人喊过她小妹，她哥她姐都是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字，从初中辍学回家干活，一年四季泡在果园里，她觉得自己像头牛像头驴，干起活来没日没夜。没有人关心她吃了没有，没有人关心她开心不开心。反正亲事也订了，外村的一个男孩子，家里有几百亩果园，就等着活闲一点就可以办事了。红见过那个男的，不算丑，但她的心没有波澜。

打了几次交道后，在父母和他的闲谈中，红知道他已经结婚了，有个姑娘，才一岁多。他小时候上学成绩很好，上初中时生了一场大病，没考上重点高中。后来上了技校，家里兄弟多，父母身体不好，只能自己闯。红失落极了，她偷偷地哭了好几场。她狠狠地挖一个个坑，把眼泪和那些没有人分享的梦一同埋葬。她不往果园门口凑了，一个人拿着干粮，跑到果园最深处干活。

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，年迈的父亲对全家说，批发商说可以把家里的果子直接拉到市场卖，这样利润比直接批发高出好几倍，但是需要家里去一个人守着。这是他的主意，他有异于常人的经商头脑，也愿意让果农挣得更多。他就是这样慷慨大方，善解人意，幽默风趣……红的心又活了，她主动提出要去。也是，家里只有她还没有成婚，父母亲又老又病，她还能闯几年。

红装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，跟着他来到城里的批发市场。她见到了嫂子，一个瘦瘦的很能干的女人。不知道为什么，他们倆总是吵架，嫂子在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他的不好，不挣钱不顾家不正干，嫁给他是倒了八辈子霉。他也不争辩，吵急了就出去打牌，几天几夜不回家。红好心疼他，但是什么也不敢做。

在一次暴风雨一样的吵架后，他倆离婚了。嫂子丢下他，丢下年幼的女儿，走了。红第一次看到他胡子拉碴，脸色铁青。他没有了平时的玩笑，更喜欢往麻将室钻了，经常彻夜不回。她做好饭菜，管好生意，等着他。他回来后，她给他打洗脚水，把牙膏都挤好，她把他的衣服洗干净，被子放在太阳下晒。

忽然有一天，她哥来了，让她收拾收拾东西回家。为什么？为什么？你还有脸问我？不知道人家天天在背后怎么说你们吗？兄妹俩压低声音争吵。红对市场里长舌妇背后的指指点点视而不见，我就是要对他好！她哥说，爸妈说了，你赶快回家结婚，要不然就跟你断绝关系！丢人现眼！红跳起来，我怎么丢人了？我喜欢一个人怎么丢人了？

夜里，红问他，你要我吗？他点点头。于是，他们在一起了。他们在一起好好做生意，好好吃饭。她对他的女儿也好得很，她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掏出来给父女倆。她哥没有带回她，她父母被气得病了一场，家里的水果也不卖给他们了，她也被退了婚。他们在市场上的生意也越来越难，他们的生活被演绎成小三插足。红的眼里噙满了泪，难道真心爱一个人，这么痛苦？

他把她安排回老家，他的父母亲在那里。他父母亲也不接受她，为她惋惜，劝她回自己家，跟爸妈认错，好好找个人过日子。她哭了，她要找的人就是他啊！红不说话，就埋头干活。天还没有亮就起来挖地，她把门前屋后能锄的草全铲了，她把饭做好，他父母亲一起床就有热水洗脸。她把他们伺候得仿佛没了手脚。他们说，好姑娘，你好好找个人吧！她倔强地继续做事。一颗苹果种子落到地里都能结苹果，我的付出怎么就没有果实呢？

一年过去了，她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去办证？他说那么忙，再等等。两年过去了，她问，什么时候能办证？他说要那个证干嘛？有证就能幸福啦？他父母打他骂他，要他给红一个名分，他越发回来得少了。

红喜欢这样的日子，他的父母心疼她，把她当成儿媳妇；他的姐妹怜悯她，说她傻；他的女儿依恋她，甜甜地喊她新妈妈。她的父母不要她了，她有了新的归属，虽然它悬在半空，但是她一直都是踩在大地上努力地活着。像扎根一样，她深深地往下汲取着力量。他是她喜欢的，一切都值得。

有一天，他回来了，告诉她，你回家吧！她回来了，要跟我复婚，孩子还是跟亲妈在一起更好。红没有说话，这个结局她想过，只是没有想到会成真。最后，她说，我跟你好一场，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，一件新衣服也没有买，你给我两百块钱，好吧！他给了她两百块钱，走了。红告别了他的父母，他们含着泪要收她做女儿，她不干，她是要做媳妇的。红到了城里，买了一身新衣服，到照相馆照了照片。几天后，她取出照片，放在纸袋子里，压在书下面。她一个人静静地在屋里待着，好久好久。屋里屋外，死一样的寂静。屋外的人说，怎么进去那么久？推门一看，红躺在床上，已经口吐白沫。她自杀了！

红被抢救过来了。她离开了，临走时，她对他说：“我为你死过，我不后悔了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