怪人

一

九月三十号的早上，我在七点这一刻准时睁开了眼睛。

随着睁眼而来的，是公鸡打鸣的闹铃声，若是在以往，我肯定是带着厌烦的情绪将闹铃关掉，然后带着些怒气刷牙洗脸，可今天不一样。

明天就是最长假期的开始，身为社畜的我怎么能感到不开心呢？我把手机拿过来，习惯性刷了会儿朋友圈，了解朋友们在夜间的活跃身姿后，我揉了揉脸，便起身下床洗漱。

十分钟之后，我便轻松完成了出门的准备。我最后要做的，就是拿上挎包，检查了下文件是否带齐，便准备穿鞋出门。

这就是名为甄希成的我，普普通通去上班的开始。

搁在三年前和我说你以后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，大概打死我都不会相信。作为大专生，能找到稳定的工作？本科生都不一定能找到，凭什么我可以？

并非是我本人不够自信，而是在这个时代里，谁能想到三年后的未来呢？尤其是身处在一个飞速发展着的国家，我既带着些骄傲，却又有着迷茫，我所接触的一切，变化实在太快太快，让我在那几年深感自己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。

那段日子里，我几乎每一天都过得浑浑噩噩，仿佛活在梦里，而且像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噩梦的集合，我像是在不停翻涌着海浪的风暴中前行一般，迷失了方向，到最后只能随着波浪逐流。

好在，运气不错，我逐着浪活了下来。我完成了自己的学业，也在这个前进的过程中，顺着专业的方向，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。

虽然工作的内容和学校所学大相径庭，但毕竟能够有着一份安定，对我这个普通家庭出身的人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。

变化带来的迷茫现在我偶尔依然会有，但那却掩不住未来前景的光，所以我还是会向着自己最想过的安稳人生而去，娶妻生子，过完平凡的一生，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。

我看向路灯上那抹红色，心中有着无穷的安定。

二

昏暗的街上，走着一男一女。“席晨振，你想怎么样？”

带着眼镜的男生不说话，他那软塌塌的天然卷发似乎说明了他此刻想表达的情绪。“不说话就可以解决问题了？你不找工作影响的是你一个人吗？我摆脱你做事的时候动动脑子好不好？”席晨振看着面前女人摆出一副无奈的姿态，他张开有些干涩的嘴，说道：“我想过的。”

他顿了一会儿，像是在整理自己想说的话，接着开口说道：“我要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干活。”

“干什么？去做你之前说的餐饮业？你以为这一行这么好干？你姐姐我当年也想干，可最后呢？不还是接受了老老实实上班的结果？而且，我们家现在就看我和你的了，你是打算拿我们的未来去赌你的梦想？一个街上随处可见的店老板？”

“就一次，可以吗？”席晨镇看着自己的姐姐，语气近乎恳求，“我不想老老实实上班，我想干出自己的事业，可我做的这些事，都是想多挣些钱，让妈能过上更好的生活，所以就让我试上一次，我已经攒够钱了，这还不够吗？”

脸上挂着疲倦的女人不说话了，她大概是能明白的。自己的弟弟，看着老老实实，其实比谁都不能接受安稳，从小到大，自己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在他头上，可他还是想着那有些不切实际的梦，能成功吗？概率小得可怜。可不让他试，也许弟弟会恨她一辈子吧？女人这么想道。

沉默了许久，席晨镇看着姐姐转身走进夜色中，只留下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一句话：“只有这一次。”

为了这句话，自己努力了多久呢？两年了吧？席晨镇想道，时间过得太快，他都快忘记自己当初的目标了。为了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，确实是一个他前进的动力之一。可最重要的，是他在毕业前夕所面临的一切。

当时的席晨镇为了实习正苦恼着，面试的屡屡失败让他那阵子无比颓废，可让他从这颓废振作起来的，是什么呢？是一则与他而言其实没有什么关系的新闻，一家公司被一个国家针对的新闻。

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呢？看到那副场景，升起来的念头却是我也想这样，席晨镇有些自嘲的想道。他也想试试，用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公司，去参与到这个时代的进程中，这不是非常厉害的一件事情吗？

这是一件可笑的事，席晨镇非常清楚。他更加清楚的是，他完全没有能力去经营一家店铺。只是，他心有不甘，他骨子里的那份不安分已经憋了这么多年，难道连自己做一回主的事情都做不得了吗？

席晨镇抬起头，看着天上的夜，他笑了起来，无论结果如何，起码现在的他，很开心。大概和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吧，只要能为这个地方做点什么，不也和坐在办公桌前当白领差不多吗？大家都会为这里做些什么，只是我想做得更大更好罢了。当然，能让自己活得好是前提。

他慢慢地跑了起来，追着姐姐而去，黑色衬衫上背后的红色旗帜在夜中格外显眼。

三

最近我们店里来了一名新的客人。

按理说面店来了客人是很正常的事情，但他几乎每一餐都在这里解决，这就让人很好奇了。他看起来高高胖胖，走起路来肚子会一颤一颤，让人不由担心他这样下去会患上“三高”之类的病。

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，就是他用餐时间无比规律，分别是早上九点，中午十二点和晚上的六点。而且每一回都是点份拌面加上一份猪肉汤，仿佛吃不腻似的。连我这个面馆主厨（同时也是老板）都做不到，他却维持了有半个月。

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，只是面馆生意确实冷清，闲着也是闲着，我便主动向他搭了点餐以外的第一句话：“您是最近搬来这城中村的吧？”

胖胖的客人先是一愣，他大概是很少被人搭话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，这可让我对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有了更深的好奇，他这时开了口：“没错。”

“您别误会，就是看您最近常来才想着和您聊会天。”

他点点头，接着又继续吃起了面，显然是不想和我再多说什么。我也没打算干嘛，毕竟只是出于好奇搭的话，不愿意说你也不能撬开他的嘴。

当然，不说话不代表不好奇。在那以后，他也没有因为我有些失礼的问话而不再来，相反，见了面打声招呼已经是正常的行为了，偶尔还会聊上几句有的没的。

在闲聊中我终于得知了他的一些事，他是一名自由的撰稿人，这倒是解释了他为什么能够每天都那么准时来我这吃饭。而他为什么只吃面加汤呢，理由很简单，因为这两样便宜又能吃饱。

我听到这理由时有些哭笑不得，也不知道自己这定价还能起到这样的效果。至于为什么不花钱买菜做饭，他给我的理由则是浪费他写东西的时间，这让我对他有了些敬意，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他是这样的人，像古代那些清贫却又保持着风骨的文人一般。

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两个月后。那一天我不在面馆，是我老婆在铺子那里呆着，我则是接儿子回他爷爷家。我刚把儿子送进去，手机便响起了铃来。

我接通电话，入耳的是老婆的声音：“不好了！胖子倒在我们店里了！”

我也慌了起来，叫她赶紧去打120，我则赶忙骑起电瓶车往那边赶了过去。我怕的不是别的，我只是担心万一被周围的人误解，他是吃了我们的东西才倒的，那我们生意可就真的玩完了。

我赶到了店前，这时店里不出所料，挤满了人，他们正大呼小叫的嚷嚷着，我正想让他们赶紧散开，救护车的铃便从远处传来，我大吼着：“先让开！耽误救人我看你们怎么办？！”

这话还算有用，总算给我让了一条进去的路，我一进门，看着胖子苍白的脸色，我有点心惊胆战地问妻子：“你不会没把东西煮熟吧？”

“怎么可能？！我和以前做的一样啊！”妻子的话多少让我安了心。

那一天后面的事，大概就是我陪着胖子上了救护车，我让妻子呆在了店里，而后就是得帮着先给进医院的钱。

不过最让人开心的是，胖子似乎只是因为疲劳过度和营养不良倒下的，而不是因为吃了什么坏东西。

当然这也不值得开心，可总比他死了好。

当晚我先回去了，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了胖子的病房看他，他正专注地拿着手机输入着些什么，连我进门都没发现，直到我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，他看到我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，说道：“给老板您添麻烦了。”

我摇摇头，说道：“这没什么，倒是你，怎么就这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呢？”

他摸了摸头，显然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好。我把从医院底下买的果篮放在他的床头边上，他好像想开口拒绝，我便说道：“你毕竟是倒在我们店里，这点东西还是得准备的。”

他不再开口，我这时问道：“你到底叫什么？昨个帮你办手续都很困难。”

“我姓陈，陈希正。”

“陈先生你是因为写作才这么拼命吗？”我问出了自己有点想了解的问题。

他不说话，只是用遥控把电视打了开来，想必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他就不擅长和别人相处的缘故。

“算是吧。”陈希正这么回答我。

“有这个必要吗？”

“只是想完成自己的梦想而已。”听到这个回答，我有些不可思议，他看上去也不像是刚出社会的毛头小子了，怎么会这么……单纯呢？

“梦想？”

“对，其实我现在写的东西完全赚不到什么钱，所以只能靠拼命来补上了。”

“可这和梦想也没什么关系吧？”我带着不解问道。

“赚不到钱可以去干别的工作啊，如果是别人就会这么说的。”

我有些迟疑，不知道自己问这个合不合适，他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，接着说道：“这就是我说是梦想的理由，因为如果不用写作赚钱，那我就会觉得自己活着没有什么价值了。”

“可您的梦想，这样不就已经实现了吗？哪怕赚的不多。”

“只能说是一半吧，”陈希正冲我笑了下，喝了口桌上放着的水，接着说道：“我真正的梦想，是用写作做出一番自己的作为，然后给世界上的人看看，我们国家也有这样厉害的作家。”

“您是，想用写作为国争光？”我这回是被他的话彻底吓到了，他现在养自己都困难，却有着这样的志向？

“这么一说，确实很可笑吧？但对于我来说，我确实是这么想的，用自己的作品给国家争光什么的。”

“有这个必要吗？”我不禁问道。陈希正眼里忽然亮了起来，他坐直了身子，眼里放出了光，看着我说道：“有！我只是觉得，我们的东西不比西方的差，可西方人却永远抱着高高在上的态度。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能坚持下来的。”

他大概也看出来了我对他所说不感兴趣，把目光又移到了电视上。电视上正放着直播，是阅兵的仪式。我看了一会，觉得没啥好看，便和他打了招呼，先回自己家店铺了。

后面我再也没见过这位客人，最近会回忆起他，可能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小孩作文纸上的那个标题，“我的梦想”。